……假如我知道舊夢已經遠颺,而尋回的夢是殘缺的話,我寧願放棄尋找,讓兒時的美好回憶留在心頭,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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寮國川壙市(Xiengkhouang)是我十二歲時跟隨父母從越南河內(Hanoi)逃難落腳的地方,ㄧ九五四年三月,法軍與越盟(越南獨立同盟)軍在北越奠邊府(Dien
Bien Phu)戰場做殊死戰,經過五十五天的廝殺,法軍戰敗,越盟佔據了越南北部,而我山羅市(Sonla)華人,以前曾為了中國軍進入越南時留給華人一批搶械不願交與越盟,雙方發生爭執,因而結怨,為了逃避越盟得勢後秋後算賬,乃舉家隨黑傣族(Thai Dam)搭乘法國軍機離開河內。當時困苦的生活,不便在此多所贅述,但對我而言,約有一年的時間是我孩童時期最快樂的時光,因為父母為了家計早出晚歸,而我們正如無人看管的野孩子,無拘無束,為所欲為,每天睜開眼睛,父母早已出門,自己打理一切,然後呼朋引伴約十來人到操場踢球,累了,上山採野果和用彈弓打鳥,然後再到溪邊游泳、釣魚、灌蟋蟀,生活過得很充實,老是覺得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幸好川壙是個小鎮,地方小,人口也不多,生活單純簡樸,雖然鴉片可以在市場公開兜售和吸食,法律並無限制或禁止,但我們這批小鬼都識好歹,從不沾惹。
印象中,川壙市中心蓋著ㄧ座以磚瓦為頂四周無牆的水泥建築物,面積約三個籃球場大小供小販們在屋內銷售咖啡、飲料、食物、日常用品以及肉類。建築物外面周邊空地,供小販們販賣牲畜、蔬菜、稻米等生活所需,原有華人大部分居住在市中心經商,而從越南逃難遷移來到的新華人,則在市區東邊自力搭建二十餘戶以茅草為頂竹片為牆的簡陋房舍居住,大家把它命名為〝華僑新村〞,房屋雖然簡陋,總算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居住,大夥兒先把家安置下來,然後再尋找出路,我雖然住在川壙前後不到兩年時間,就到首都永珍(Vientiane)上學去了,但這一段的童年生活,是我一生中值得珍藏的美好回憶。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總喜歡去尋找以前曾經擁有的東西,年紀越大渴望越強,離開故鄉約四十八個年頭之後,2007年11月,趁返校慶祝寮都母校七十週年校慶之便,返回川壙去尋找我童年時曾經擁有的夢。
十一月十三日,與樹漢兄夫婦租了ㄧ輛八人座的廂型車,早上從永珍出發,沿著第十三號公路北上,前往風景秀麗的汪泱鎮(Vang Vieng) ,該鎮距離永珍市約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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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公里,沿途經過幾處小村莊,人民大都旁水而居,房子是搭蓋成高腳屋,以鐵皮或茅草為頂,木板或竹片編織為牆,十分簡陋,居民們自食其力,自己耕作稻米,種菜捕魚為生,生活簡樸,寮國人可說是東南亞民族中最善良的民族了,因為他們教育程度不高,而且忠厚老實,不管世界發生任何變動,都能逆來順受,處之泰然,與世無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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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兩個半小時後抵達山明水秀的汪泱小鎮,我彷彿又處身在中國的桂林山水之中,汪泱鎮雖小,但其知名度遠傳遐邇,市鎮有喃松河(Nam Song)為伴,河的西岸聳立著高高低低的喀斯特地形山峰,依山傍水,層巒疊翠,溪流蜿蜒,所以風景秀麗迷人,山上有數個石灰岩洞,洞穴內佈滿了數量不少的鐘乳石,奇形怪狀,有些從岩洞頂端懸吊而下,有些則從地上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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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景色奇特,可惜部分已遭竊賊盜取,假如乘著汽艇順流而下,你不難發現ㄧ大片垂直高聳入雲的斷崖峭壁,儼然一道堅固的屏障,這也是洞穴探險家最為喜愛探險的地方;若乘坐獨木舟在水上垂釣,你也可以盡興地享受著與魚兒鬥智之樂;喃松河對岸有ㄧ名為灣西的餐廳(Van Xay Restaurant) ,是歐美人士聚集之處,那裡販賣簡單的餐飲和寮國 |
本地啤酒,餐廳就在河邊,遊客全部以泳裝登場,女士們個個穿著三點式比基尼,男士則光著上身,穿著短褲,大夥兒人手ㄧ瓶啤酒,盡情享樂,游泳、跳水和沙灘排球,或三三兩兩男女聚合在小茅屋裡打情罵俏聊天,加上擴音器大聲播放西洋當前流行的搖滾音樂,越發提昇年輕男女們的歡樂氣氛,加上酒精助興,真是駭到最高點;假如你不喜歡嘈雜喧囂,可以租用ㄧ隻充氣的汽車內胎順流而下,享受水上漂浮的樂趣,鎮上處處 |
可見白皮膚藍眼珠的年輕洋人在街上悠閒遊蕩,因為這裡不但可以遊山玩水,而且消費低廉,ㄧ餐飯只要ㄧ塊半美金,雙人房住宿費每晚僅美金十元,腳踏車一天租金美金六毛,還有大麻隨手可得,要是你懂得竅門,還可以嚐試吸食鴉片的滋味呢!每當黃昏日落時刻,烈日慢慢在山間下沉,夕陽綻放出金黃色餘暉,將山影映入河中,柔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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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洒滿在河面,偶有漁舟划過,形成一幅美麗的落日景色,正所謂〝日暮空山獨惆悵,輕舟划過水無痕〞,所以外國年輕男女都喜歡到這個未曾開發而擁有天然環境的鄉村地方,自由自在地消磨時間,他們認為這才是他們的天堂,也是自由樂土,汪泱真不愧是〝ㄧ溪流水繞煙霞,ㄧ脈青山景色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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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天山水的洗滌,第二天早上繼續向目的地出發,我們知道此行要七八個小時,也預知沿途不易找到衛生可口的餐飲,所以出發前自備了午餐和飲水,一切準備妥當後,車子再駛上第十三號公路沿著曲折的山路往北行駛,我們繞過了一個山頭又向另一個山頭前進,沿途經過無數貧窮的小村莊,由於教育不普及,兩三個村莊才設有ㄧ所小學,兒童們得沿著公路或山路步行三四公里上學,因經濟使然,每人都只能穿著破舊拖鞋徒步,看了令人心酸,其實,回想當年我剛剛從越南逃到寮國時,由於物資匱乏,我們也只能穿著 |
破舊拖鞋徒步,看了令人心酸,其實,回想當年我剛剛從越南逃到寮國時,由於物資匱乏,我們也只能穿著木屐,不也是這種情況嗎?但顯露在兒童臉上還是笑容滿面,真所謂〝少年不知愁滋味〞也,我們用數位相機替他們拍照後立刻顯現給他們觀看,小朋友們個個覺得很神奇,開心地張口大笑,我決定明年若有機會,將帶一些文具用品送給他們……。
結束了與兒童們短暫交心,我們一行人繼續往北行駛,途中經過一個距離汪泱56公里赫赫有名的鄉鎮孟嘎習(Muang Kasi),六十年代時期,政府軍與寮共在此地區經常發生重大槍戰,你搶我奪,是個兵家必爭之地,現在親眼目睹,原來這塊地區是廣大一片平原,盛產稻米,也難怪雙方在此不惜一切代價,非要控制這塊肥沃地區不可了。1975年寮國解放前,這ㄧ個小鎮也是川壙或龍坡拉幫到首都永珍的中途站,因為當時道路沒有鋪設柏油,路面都是以泥沙或石頭鋪設,行車緩慢,塵土飛颺,雖然兩地(川壙或龍坡拉幫到首都永珍)距離只有四百公里左右,但無法在一天內駛達目的地,遊客必需在此地過夜休息、加油,尤其雨季到來,天雨路滑,行車困難,往來不易,交通運輸也幾乎停頓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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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嘎習往北約40公里就可抵達撲坤鎮(Phou Khun) ,此地是13號公路與7號公路交接處,如要前往皇都龍坡拉幫(Luang Prabang),可繼續沿13號公路北上,假如目的地是川壙,就要改走7號公路向東行進了。撲坤是公路運輸的交會點,因此商業氣息頗盛,此地有餐廳、雜貨店、加油站、市集、軍營、警察局、衛生所、學校等政府機關,市鎮雖然不大,在寮國偏遠地區而言,此地算是不錯的政府便民措施了,正因為此地的地理位置是主要公路的交會點,同時地勢高崇,以軍事戰略而言,居高臨下,易守難攻,自然成為重要的戰略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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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改道走第七號公路向東行駛,車子沿著山路繼續向上爬升,繞過幾個山頭以後,開始順著斜坡滑行,不久就進入川壙省了,這裡天氣宜人,冬天時不會太冷,夏天也不會過熱,即使雨季期間,氣候也不會潮溼,川壙省的地貌與汪泱地區截然不同,它不但有高山,同時也有大小不一的丘陵地帶,也有平原,這也是我熟悉和懷念的景色,丘陵地都長著綠中帶黃的嫩草,並夾雜著幾株小樹,放眼望去好像一只半圓形的網球,毛茸茸地覆蓋在草原上,心中遐想,假如能在丘陵上設幾個高爾夫球洞,打起來一定很過癮,同時也會有挑戰性,話雖如此,談何容易。自1960年政府軍敗退,寮共控制整個省份後就與自由地區不相往來,很多華人為了本身安全,都逃到其他自由地區居住,川壙省多山,很適合苗人居住,所以他們分佈在每個高山上以種植罌粟為生,越戰時期,美國中情局訓練為數不少的苗族戰鬥部隊對抗寮共,所以此地區戰鬥頻傳,後來美國航空公司進駐首都永珍,使原本美國暗中軍事支助政府軍的行動表面化,公開化,隨著越戰愈演愈烈,為了炸毀經過寮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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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胡志明小徑,寮共重鎮川壙省每個村落都遭到美軍轟炸機的肆虐,所以處處坑洞,尤其是前省會川壙市,原有約1500餘戶人家、醫院、廟宇、學校、政府機構全部夷為平地,而碩果僅存的是佇立在那賽區的一座高塔,和市區東邊的一座廟宇,廟宇屋頂以及牆壁也遭毀壞,僅有ㄧ尊大佛像屹立不搖,穩如泰山的坐在那裡,建築物其他設備則片瓦不留,可想當時戰鬥的激烈,全市必定祝融一片,哀鴻遍野,慘不忍睹吧。戰爭將整個省會消滅殆盡,我們回到孩童時代擁有無數歡樂時光的地方,市場已不見蹤跡,昔日玩耍嬉戲的球場,已蓋上數十餘戶簡陋的房舍,以前一批幼稚無知的頑童,一絲不掛的在那兒戲水的小河,已不像從前那樣的清澈,水量也幾乎乾凅了,再掉頭回去尋找原來居住的故居,看到的僅是雜亂無章的菜園與兩三個大小不一的池塘,僅僅ㄧ河之隔的〝水喉山〞,山上的小瓦房隨著戰爭的殘酷也被摧毀得無影無蹤,兒歌中 ”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如詩如畫的美麗景像,已不覆見,你只能從眼前所留下ㄧ堆堆的廢墟中去尋找了。假如我知道舊夢已經遠颺,而尋回的夢是殘缺的話,我寧願放棄尋找,讓兒時的美好回憶留在心頭,直到永遠…….
原省會"川壙市" 被摧毀殆盡後改名為孟坤市(Muangkhune),因此川壙市也跟著在地圖上消失,1990年寮政府將距離孟坤僅40分鐘車程的蓬薩彎市升格為新的省會,各主要機構以及銀行、市場、車站、機場等等設施也先後設立,旅館客棧也如雨後春筍般跟著經營,走在街上,隱隱約約的聽到三五人聚在一起以越南話交談,自越戰結束後,部分在寮國作戰的越南軍就留了下來,所以越南新移民不在少數,也有少部分中國新移民來此定居。此地最著名的一個旅遊點是石缸平原,法文稱(Plaine the jarres),該地有三個不同區域佈滿了大小不一的石缸,每只約重幾百公斤至幾千公斤不等,圓周也有三公尺至五公尺長,每個區域擁有數十個到二三百個不等,這些容器是以花崗石和鵝卵石雕鑿而成,有人揣測遠古時代軍隊用作儲水之用,有些則認為是釀酒之用等等,至今仍是個謎,何時鑿成?用處何在?那個朝代所為?無人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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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至1973年間,越南戰爭正盛時期,美國也開始介入,美軍機不斷轟炸寮國,據當地親眼目睹的居民敘述,當年美機投彈的情形以〝彈如雨下〞來形容實不為過,ㄧ顆顆炸彈大大小小從機腹下方投下,不一會大炸彈爆出無數個的小炸彈散開後密密麻麻地落下,回憶起來,餘悸猶存,為了抵抗美國戰鬥機的密集炸射,北越軍也在石缸平原飛機場佈署有十六門高射炮,以及蘇聯援助為數不少的大炮抵抗外侮,同時設有彈藥庫,無形中此地便成為軍事要地。蓬沙灣原有兩個機場,ㄧ為民用,另ㄧ為軍用機場,自從內戰結束升格為首都後,將民用機場廢除,軍用機場則改為軍民兩用,記得當年家父任職飛霞 |
航空公司(Veha
Akat)時,筆者每逢寒暑假,兄弟倆都可免費搭乘回家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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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飛逝,ㄧ眨眼幾十年已過去了,過往的童年生活,只能夠以ㄧ片片業已模糊的回憶去拼湊,這次回鄉之旅,親眼目睹ㄧ景ㄧ物,才發覺景物已不依舊,人事確實已非,只能以失落的心情踏上歸途,無論如何,總算完成了埋在心理長達數十年的心願,雖然有些落寂,但這一次千里迢迢長途跋涉償了夙願,還是值得。
2007年耶誕節前夕
寫於龍潭雅逸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