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當她第一次被帶進這兒的時候,就情不自禁愛上這“畫廊”,沒有龐大的物質享受,只有抽象的色彩與書本。當她第二次再走進來的時候,已被邀請成為它的女主人。含羞答答,低頭無語,心頭兒碰碰地亂跳,被一股溫暖與安全感塞得滿滿的,眼眶忍不住充滿了喜悅的淚水,九年來,這是第一個支持,與愛護她的男人;本以為自己的感情,與理想早已隨著歲月和現實溜走了,封鎖在回憶的箱子裡,想不到這個男人,又在重新激起那已被深埋多時的火花,鼓勵地要帶她投入一個久已被遺忘的理想世界。
這不是一個空洞的理論,而是經過現實長久洗禮,在生活中學習,覺悟出來的個人信仰。
早年,西方的工讀生活,留學生的獨立,奮鬥精神,深深地吸引了她,曾經誇下海口,十年後,學有所成,才要回家;如今,九個年 頭過去了,生活早已把志氣磨平,本以為藝術可當副業,誰知學業無成、工作沒著落;東不成、西不就,受人嘲笑、冷落,早已使她 心灰意冷。自從去年打破諾言回去過一次後,那思家情懷更濃了。
她本想在歐洲吸夠三、四年的浪漫氣息,再回家去生根的,誰知就在這關鍵頭上遇到了他,這或者是緣份吧:“一個已經預訂好的時刻!”她矛盾得很,不知如何是好,答應他嗎?又覺得感情尚未成熟,不答應呢?每次經過龐畢度文化中心,總克制不住自己要去看看、談談天,分享他那無拘無束的工作樂趣。
她是在水池兩岸掙扎的人,一方面推不了跳下去的誘惑,
一方面又要拚命往岸上爬;因她實在怕夠了失敗帶來的被人恥辱。
“妳受得了爬六樓的苦嗎?”
那是一個很好的體力運動,我平時甚少有這好機會。
“妳丟得下物質的誘惑,而走上艱辛,寂寞的創作道路嗎?”
我怕的是虛有其表的舒裕,而實質空洞,麻木無思想之生活。
至於寂寞呢?蕭伯納曾說過:
“不能忍受寂寞的一代,將是沒有作為的一代。”
“妳能忍受失敗所帶來的痛苦嗎?”
這幾年的巴黎生活早已把我從一個好幻想的嬌弱女孩,雕成了獨立 ,堅強、有判斷與分析能力的女人;我早已習慣了失敗,對我來說,失敗乃兵家常飯。何況我也已看透了人生,以遊戲態度來對待她,另有一番滋味。
“既然這樣,妳這固執的人,就去掌握妳的命運吧!”
雖然命運是殘酷的,我也要憑著最後一股毅力去爭取自由。
雖然命運是荒謬的,我也要踏著荊棘 去 征服,與 實現 她。
雖然既來之則安之,但我們總不能 在 臨走之前 交白卷 吧!
認識一個人談何容易?人連自己都難懂,又怎麼談得上瞭解他人?雙方
只要有相當傾向的共同愛好,理想與生活方式,也就足足有餘。
“愛情不等待數年的歲月,正如悲劇式的偉大愛情並不存在;和上一輩相同,真正的感情,如葡萄美酒,陶醉在時間的懷抱中,她需要雙方的尊敬、信任、涵養來耐心醞釀,與一輩子的考驗。
在生命中,是需要勇氣去嚐試與去冒險的,婚姻本是一場賭博,如何共同去渡過漫長的人生,乃是一門大學問;何況還有一連串,不是人的毅志所能克服的天災人禍呢!生命本是個矛盾的神秘遊戲,不要去相信那用幻想去感覺的明天,那是一個最不可靠的迷人謊言;何 況明日即將逝去,變成殘酷與不滿現實的今日,不要去懷疑那用眼睛看得到的現在,她才是最真實的;因為“當你正在猶疑不決的時候,真正屬於你的美好日子,或許已成過去了。”
“甚麼?你們才認識不到一個月,就要談論婚嫁?”
當她第一次把要結婚的消息告訴家人的時候,立刻遭受反對。
“何謂認識?難道認識是由時間來決定的嗎?認識甚麼?
家庭背景,年齡,職業,薪水;這些東西連背都可背出來,
我可不曉得還有甚麼不認識的地方,除了他身上的敏感處外。”
她把這些話硬生生吞回肚子裡去,為的受的是中國傳統禮教,
思想上雖然已經西化,行為可還是相當保守的。
他
“碰!碰!…”他又被惡夢驚醒了,額頭上直冒一股冷汗;夢裡的情景還徘徊在腦海中,對於這個不時重演的夢,總是十分矛盾,因為一方面可重溫天倫之樂,一方面又痛恨戰爭的殘酷。他的眼光在黑暗中摸索,看到了張貼在書架上的一篇雜記:
“已經有八、九年了,記得曾經賣畫給嶺南餐館。
老闆問:這像燕子嗎?是的,那是一對雙飛燕!今晚來這兒吃兩道家鄉腐竹,紀念父母;寫於一九八四年四月十日晚。”
他又想起老家了,那時年級尚小,身上只掛著一條吊褲,無憂無慮通街亂跑,喜歡在自家腐竹廠養魚,成群的金魚戲水於池內,好不快活,他一時看得出神,以為自己已經飄到大西洋;他又挺愛爬在樹上看書,或神仙似高枕無憂,可不管塵世間天翻地覆的喧嘩;這些畫面栩栩如生,彷彿就在眼前,當他想用手去感觸的時候,它們如彩色的玻璃球漸漸飛高,破了。這一切本是他自取的,早年原想學成還鄉,誰知戰爭一來,把原有的計劃全部抹成灰;生活中總是充滿了這些意料不到的事情,令人憤恨、悲傷、與措手不及。
“戰爭:戰爭,你是個無情的混蛋!
是你使我離鄉背井,我變成了你的俘虜,你卻露出猖獗的獰笑。”
他似乎聞到一股血腥味,成群的蒼蠅在咀蝕堆積成山的頭顱,千千萬萬無家可歸,往森林中逃亡的同胞手足,婦女與小孩的號哭聲;怒海上難民的呼喊;泰國難民營的艱苦生活,以及尚在法國外交部排隊,等著申請難民証;為找一份圖以謀生的工作,一個固定居所而著急的難民,尚有一批等待報名學法文,或當學徒的年輕弟妹。自己變成了孤獨的異鄉人,在長鼻子的土地上飄泊,總是踩不到底;如瘋狗流浪在巴黎的古老街頭上,似乎在尋找某一種能滿足自我,而始終連自己都攪不清楚是甚麼東西;在這第六層樓上,不知不覺已生活了十個年頭,思想早已滲透了西方的牛油味道.
“戰爭:戰爭,你實在不是人打的戰!”他的臉被一陣憤怒映紅了。
這時,思潮忽然被擺在書架上一本,塵封多時的“馬克斯主義”打斷,想起自己曾經一度迷惑上它;當日經常和幾個年輕學生,彼此在大學城飯堂長桌上大噴唾沫,當然肚子填飽了以後,才能奮發大論。
或者 是血氣方剛,胸中懷著一股少年的“大同世界” 狂熱,但幾年來明爭暗鬥的共產政策,卻使他大失所望:
“美麗的理論,往往不能完全實踐;她只是一個站不住腳的偉大謊言。”
正如經常往教堂鑽的教徒,並不代表真正的基督教精神。
個人並不存在,只有絕對地服從黨與組織。在這種失去個人自由意志,言論自由的鐵窗下生活,又有甚麼意思呢!
當哲學家變成國王的時候,天下將大亂。“共產!共產!連自己的老婆都要給別人共去了。”忽然對自己解嘲地說。
他懷疑這些漫長的日子是這麼過來的,要是沒有藝術,恐怕自己早已死在巴黎的寂寞中,埋葬在冰冷的雪堆裡,無人伸出援助之手…
是的,就是為了這藝術,才使他毅然離鄉背井,來追求精神上的完美 ---
綜合三種文化菁華;以獨特的中南半島華僑文化為背景,以卓越的西方手法為媒介,抽象式表達已漸漸失傳的中國南方民間藝術。他挺愛聽潮州大戲,因這是唯一支持他繼續奮鬥的精神糧食,唯一的尋根,肯定自我的方法。但最近這唯一的力量也不能使他安定了。他禁不住想起白天那個紅色的小影子。問她嗎?又覺得自己太唐突 ,可惡的自卑感總在作怪;不問她呢?恐怕又是一連串的失眠 長夜… 當第一絲粉紅朝陽從窗外,斜射在最近完成的“香港”上時,他臉上不由自主發出一個好柔和的笑容,又再一次肯定,自己多年來努力的成果,對面廬森堡花園依稀傳來第一聲鳥鳴時,他已找到自己該演的角色了;掛在牆壁上的煤油燈傳來一股油香味,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老家的農場上。忽然覺得肚子好餓,竟猛吞了好幾個桃子,這可又是一個新的,充滿祝福的美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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